思念是一种很炫的东西

我从陌生的房间醒来。
一开始的几秒我感到惊恐,心脏像是被魔鬼在手心中攥紧了似的,毒蛇盘在上面,冰冷的信子舔在我的脊柱上。
但这股劲一过去,我的心就平静了下来,像一滩死水,只留下一身的冷汗。

好饿。
昨晚饿着肚子睡着了,饥饿涌了出来。饥饿慢慢战胜了麻木,懒惰又慢慢战胜了饥饿。隔着一层薄薄的向下凹陷的肚皮,胃袋在无用的呻吟。但我还不想起床。

隔壁夫妻的叫骂声愈演愈烈。我盯着天花板,盯着墙壁,想象墙皮上的龟裂是怎样从一个角落渐渐蔓延到整个墙体的。
我突然捕捉从厕所传来的滴水声,脑子里浮现出黑暗中,一滴闪着银光的液体直线掉落——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,然后砸个粉碎。
昨晚忘记拧紧水闸了?

我张了张嘴,又马上窘迫的闭上。嘴里传来肠子腐烂掉一样的气味,自己都闻得清清楚楚。张嘴的时候,下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,像年久失修的铁门,缺乏润滑的部件总不能顺利咬合,非要先发出些令人厌恶的声音不可。

青筋暴起,颤抖的手、吃什么都麻木的舌头、无原因却酸疼的肌肉、开线的书包里面的体检报告单、还剩百分之二电量的手机、外面散不开的云和雾、昨天早饭里的卷曲的头发、只吃了一口就被扔开的爬了蚂蚁的香精味蛋糕、半瓶矿泉水。

一切、一切都在预示着一个事实。
我命不久矣。

尽管被狠狠玩弄,我还是热爱生活的。

我计划了一次死亡,而且正迈着精准的步子一点点的迈向它,并且试着享受这个过程。
于是我不告而别,把半瓶强力安眠药碾碎,和温水混合,然后一股脑的倒进一个糖果罐里,放在书包的最底部。在网上租了另一个房子,提前一个星期千里迢迢
坐火车搬了进去。

搬进去的第一天,我收到了编辑部的邮件。
“张先生,您好:
经过编辑部的谨慎审批,您与201x年提交的《xx》初稿已被选用出版,感谢您对xx编辑部长久以来的支持与信任,以及强烈的热情……”

没错,我是个作家,不过没什么了不起的,在这个时代走在大街上,遇到十个人里面有六个都是作家。而我,估计是生活在作家金字塔最底层的一个。惨淡到面对邮箱里一封一封的道歉信只能自己出钱印刷自己写的书,然后大街上每天支个小凳子,摆着“欢迎交流,买书送签名”的牌子推销永远都卖不完的廉价文字。
这是这些年来,我第一次受到编辑部的采纳。他们兴奋的告诉我我的作品多么被青睐,马上就可以出版。若是两个星期前,我会痛哭流涕感恩戴德,但现在,左边是编辑部的邮件,右边是体检报告书,我只感到讽刺。

我本来决定,就这样烂在这个房间里。打开窗户,坐在书桌旁,喝下有安眠药的水。

色情杂志、披头士金曲、碳酸饮料。
我怕安眠药的药效发散没那么快,所以为了消磨最后的时光,我准备得应有尽有。一想到那个一脸怨妇向的女房东看到我尸体的时候脸上惊恐的表情,我就打从心底眼感到窃喜,这样的话,这间房,不,这座楼就再也租不出去了,至少,再也别想收到太高的租金。
虽然也有点报复社会的成分吧,但是这种死法虽然不吉利,但好歹比跳楼自杀好多了。路过的人们会很快忘掉新闻上摔死的人的名字,但是估计却永远忘不掉那人摔碎的脑子和一地的脑浆。一丝良知尚在,我是不想给小孩留下心理阴影的。

早饭还是要吃。
我砸吧砸吧嘴,把嘴里的水狠狠的吐在了镜子上。

早餐店开在小胡同里,油垢黏在了石头台阶上,踩上去是黏糊糊的触感。但这已经丝毫不再影响我的食欲。两屉肉包子,一碗粥。我囫囵吞枣,食如嚼蜡,吞食只是为了缓解胃的空虚。

“我不是说了已经没钱了吗!就两块钱而已,你至于吗!”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生和小摊女老板发生了争吵。女人大概就是这种神奇的生物,在秋天最冷的几天也能毫不在意的露出光溜溜的大腿和胳膊。

“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。”那女老板叫嚷起来,手拍在桌子上,盘子辣椒罐都在震,周围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,黏在了两人身上,“婊子,真不要脸。天天在街对面卖身以为我们都瞎吗,让你进来吃饭都污染了环境,真是扫兴!”

我这是除了电线杆上贴的小广告以外第一次看到妓女,不由得感到很新鲜,一种力量促使着我在别人考究的眼神下去帮她结了那两块钱。

“真是谢谢您。”那女子出了店门之后连连与我道谢,厚重的妆容下露出一种像小女孩般诚恳的神情,她穿着高跟鞋,比我还要高几公分,“我姓周,叫我小周就行。”

“喔。”我心里进行了斗争,但想了想还是小声问道,“你真的是妓女吗?”

她像是没料到我会突然会这么直白的问出来,脸上顿时充满了尴尬,但还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。
“还真直白呢…”她苦笑着嘟囔。

“你看上去很小啊,到20了吗?”我没有任何悔过的意思,继续喋喋不休的问。
“昨天刚刚19。”她回答,这时我才听出来她口音里的川腔。
“喔,这样。”我点点头。
“只是’喔’?您不对我说教吗?”她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,这样我就看到了绕着她眼睛画的黑黑的眼线。
“说教什么?你也有你的道理,这种事情怎么样都好吧。”我无所谓的说着,打算就此成为这对话的结尾,迈腿就此离去。但是小周却抓住了我的衣角,她沉默了半晌,终于像是鼓起勇气一般轻轻把事情娓娓道来。

“其实,我的弟弟在老家上学。我妈和我爸很早就离婚了,我和弟弟都跟妈妈一起生活,”她磨蹭了一会,组织着语言或者谎言——我无从得知。
“本来日子虽然苦点也能坚持下去,但是三年前妈妈病死了之后,就只剩下我和弟弟。弟弟从小喜欢读书,而且比我学习更好…所以我们一起做了这个决定。我们说好先我供他读完大学,等他挣钱之后再反过来挣钱供我读书。”

我很惊讶的问道,“你弟弟让你来……?”

她急忙反驳我,“不是,他不知道我在干这行。我一直跟他讲我在足疗店给人打工,做正经工作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我恍然大悟。
“不然的话他是说死也不会收这钱的,他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。”她说到这露出了笑容,但眼睛里却沉淀着落寞,“他下个月就从大学毕业啦。”

“那不是很好吗,你很快就可以回去上学了。”我说。

“我?回去上学?”她喃喃着,重复了一遍我的话。“已经不可能了…”她细不可闻的说道,然后垂下了头。

压低她头的,一定是“现实”吧。

“先生,我昨天把最后一笔钱也打给了他。”她擦了擦眼泪,眼线晕在了眼角,黑乎乎的一片,但是那一瞬间我却被她蛊惑了神志。
“我的任务已经结束啦,所以再也没有值得担心的了。您看到那边卖花的人了吗?”她的脸庞洋溢着笑容,整个人的神采终于鲜活了起来,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花摊,用撒娇般的语气说道,“如果您能给我去买一只那里盛开得最美丽的玫瑰花,我就跟您回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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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气突然回温了。风依旧很大,但吹在脸上却没有丝毫寒意。枯卷的落叶沙啦啦不知疲倦的叫着,时常被刮进我的屋子。
最后的时刻我回想起人生里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,最清晰的居然是那周姓女孩头上的略显稚嫩的红色发卡,她手里圈着那玫瑰的花茎,潸然落泪。

听到她的死讯的时候我终于理解她最后的笑容,和她那一句“任务已经结束啦”。

不过,在这一刻这世界上所有折磨过她的和折磨过我的事物都不再重要了。我的眼前闪过白光,那白光把赤身裸体的我温柔的包裹住,呵护着我。我任由着可贵的眼泪在我脸庞肆意的流淌,仿佛终于能窥探一二分世界的真实。
我能看到属于我的那辆轿车,终于在宽敞平坦的路上,毫无阻拦的向有光的地方奔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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